无限世界
我跟我们家那位在海上漂泊一个月不到。最近她总是吵吵嚷嚷,给我摔鼻子扔脸的,真是麻烦。海上的阳光很晒,而如你所知,我们家这位是多么得爱白,因此她带了一整箱的防晒霜。如果我计算没错的话,要防住这么厉害的阳光,她至少得涂到自己的身体1.5scale厚度。如你所知,她又是多么地怕显胖,这样的一个结果就是她整天把自己关在黑屋里:反射光以及月光也是很厉害的!而我成天在甲板上唱歌,快被晒成成墨人咧。我跟我们家那位始终不一样。
从泉州出发时,我们的世界都差不多,都是有限的一个球,换个说法,都是四维的世界(其实我数不清我的世界的维数,如你所知,我所在的世界太多,而且每个世界都有不同的维数)。然而在海上漂泊了一个月,她的世界先是失去了流动的时间,成了一个三维世界。随着离泉州越来越远,她的世界也逐渐被拉长压扁,先变成二维,然后是一维,成了一条干巴巴的线了。这条干巴巴的线就像我小时候见到的狗尾巴草,上面穿满了抓来的半死不活的蚂蚱。蚂蚱总是瞪着那大眼睛,偶尔会蹦两下表示生命特征,可最终也是被我们这帮死孩子丢进鸡圈,让鸡大吃一顿,并被消化成黑青的固液混合物,分不清哪是腿哪是眼睛。这个时候就是零维世界了。这让我想起了本科时教我们工程地质的老师。这位老师讲课时语调一成不变,如果用示波器来看的话,每个声波在话开始时头稍稍抬起,而后就拽着平滑无比的水平线。如果有睡虫存在的话,我觉得就长这个样子。睡虫在教室里头像泡开的方便面漂游翻腾着,热闹异常,以致于我现在回忆起这门课来,总免不了要打几个哈欠,再咂吧咂吧两下嘴表示味道鲜美。如你所知,我就这样路过那神秘的石头世界,打了个哈欠,咂吧下嘴,就过去了。从上课的角度来说,我们的老师是在一个一维的世界里头,然而他最终没有进入零维世界。后来他被邀请做了一个讲座,会上他展示了他所收藏的各式各样的宝石,更确切地说,是展示他的后花园:珍珠小河缠绕着沉默的大脚山,在夏日的阳光下金光闪闪;岸边树林里暧昧的石榴红间杂鲜嫩欲滴的玛瑙绿,叶子上抹了一层蜜油般的雨水;大黄蜂吃撑了吵吵嚷嚷,四处碰壁;蚕虫慢悠悠地踱着小步,因为相对静止也没了躲避飞鸟的必要,于是坦荡荡地享受着午后的散步;两只小麻雀打情骂俏,全然不顾旁边杵了半天的呆头蛇。蛇是树皮一样的黑青色,此刻正因女朋友被一根木棍拐走而黯然神伤,也忘却了胃酸正在侵蚀它的身体:这只蛇对生物很有研究,但它不需要生物知识便知一根木棍是无论如何也拐不走它女朋友的,只能是它女朋友主动被拐走。如你所知,那一天我兴奋异常,因为我不但学会了用最优雅的方式在大脚山下fly fishing,而且钓到了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鱼: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就是这么美妙。关于石头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:我后来还是学会了辨认石头,因为我是这门课的助教,我得教那帮孩子认石头:薄如蝉翼的黑白云母,解离完全、平行六面体的方解石,敲起来如闷鼓的页岩和清脆如水声的板岩,金光闪闪的黄铁矿,透明的石英,会划出饱和光泽线的方铅矿,还有松碎的高岭土。我们会让同学们齿间抹点高岭土感受下它的细度,或者用舌尖尝下石盐和绿泥石的味道,全方位感知,我觉得这不能算不好玩。
我们家那位是在一维的世界里头,所以她永远无法知会我在想什么做什么。她跟我对话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我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小宇宙。我每天在船上哼歌时,我就是一个DJ,可能是唱胡德夫的《大武山美丽的妈妈》——因为有台湾的听众这么要求,也可能是老崔的《蓝色骨头》——我也能颠倒世界,大海就是挂在脚顶的蓝色天空。我脚踩木盆,与Richie Havens共同迎接Woodstock的开始;我用金属条划出凄厉的声响,与Jimi Hendrix在朝晖中共同遥望瞭望塔。我唱Unhappy Girl,她说我小神经;我唱着Come on baby, light my fire,她说我流氓。小时候我们折磨老鼠,或者简单粗暴地往地上一摔,老鼠这个时候翻两下眼,蹬两下腿,然后就咯噔了,或者复杂温柔地往老鼠腿上注水,老鼠于是就越来越臃肿,直至最后爬不动了。我跟我们家那位在一起时,我觉得我就是这只老鼠。所幸我还很硬朗,被简单粗暴过,但还没咯噔,被复杂温柔过,但也还爬得动。
以前每天我像被剥掉的黄鼠狼皮一样挂在中银大厦的顶端晾晒时,我觉得一切都像是乘以零,没有任何意义。白天老鹰在空中盘旋,却是永远飞不过不断经过的飞机;维港两岸高楼耸立,人来人往,却永远不知巢穴所在。晚上在广阔无垠的星空下,维港灯光音乐喧嚣,万家灯火迷离。每天无数的人从电梯上到43层的观景台,破窗而出,在五秒内摔个脑浆四溅:我曾经觉得我们可以成为这无限星空中的一员,然而这就是我们的宿命——每天不断忙碌,上爬,然后实现最后五秒钟的飞跃。无风的海上一片沉寂,落日余晖将我的全身彻底晒黑,我觉得我在乘以零,慢慢消解进黑暗世界,迎接着神奇的宿命。然而当我发现我同时就是那无限的未知时,我心满意足。一切都乘以了无限大的数,意义也远非我所能理解。我觉得我跟我们家那位之间也是无限的,但我始终没法跟她说起这个。